钱穆:做中国人意味着什么?

肖瑶 总0期 2020年 9月号 人物解读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30年前,1990年8月30日,钱穆在台北安逝,彼时的世界,正悄然发生着一些他看不见的变化。

代表国际金融潮流的上海证交所成立;设立香港特别行政区的决定在人大会议上正式通过;中国第一家麦当劳西式连锁餐厅在深圳开业。国际上,东西德合并,苏联进入解体前夜……

时间溯至1895年4月,甲午战败,国家主权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同年夏天,钱穆出生于江苏无锡小镇,他后来回忆生命初期接触到的世界:“尚为一小孩子,便常听人说中国快要灭亡了,快要被瓜分了……当时听到这种话,感觉到这是我们当前最大的问题,究竟我们国家还有没有前途呢?我们的民族,究竟还有没有将来呢?”

文化倾圮、国魂飘失的时代,加上自小浸染的文人士气,在钱穆身上铸融出一股为往圣继绝学的气魄。

后人将他尊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但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士”,他更像一个守望者而非开拓者,但又不是一个埋于故纸堆的粗粝守旧者。从始至终,他都满怀温情而敬意地坚守着整个中国文化的继与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东西。

小镇自学青年

江苏无锡,荡口镇,江南科举之乡,历来士林风盛,所谓“吴地盛文史,群彦今汪洋”。

在这里,赫族钱氏有言“东有七房桥,西有七尺场”。七房桥就是钱穆所属的湖头支,而同宗不同支的七尺场堠山,亦出累代文人,其中有个名叫钱基博的革命志士,与钱穆结成忘年交。

几十年后,钱穆与钱基博的儿子同在西南联大授课,后者成了当时最年轻的外文教师,名叫钱钟书。

钱穆的父亲曾在乡试考场上病倒,于是绝意功名,将入仕做官、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

个头不高、双目炯炯有神的钱穆,从小就在读书上展现出持恒的激情,屡屡在枕上窃听兄长读书,喜而不寐。他的整个少年青年时代求学路,可以说是被“百家饭”铺就的。江南人文荟萃,私人兴学遍布,诸多良师鼓励和启发滋养着钱穆,比如影响甚大的吕思勉先生。

12岁这年,钱父撒手尘世,家道中落。不多年后,时代的动荡也接踵而至,1911年10月10日夜,钱穆在沪宁火车上读到武昌首义爆发的消息,接着,全国相继响应革命。

这一声炮响令钱穆精神大振,他与常州府中学的老同学张寿昆约定一齐投军,不料,张寿昆因家中突发急事一去不回,音讯断绝,投军计划只好告吹。

革命中断了学校教育,迫为生计,1912年,钱穆重返果育小学,正式开启执教生涯。他教学生写作文,把学生们带到松林间的古墓群里,要每人选一株树,坐下来后开始孤独地“静”。片刻后,他告诉学生:“风过其间,其声飒然,与他处不同,此谓松风。”

在年仅17岁的钱穆身上,一股对学问、知识的松风般韧劲,正在潜滋暗长。

此后八年间,钱穆先后任教中小学及师范。虽因家贫无依,无法进入大学学府深造,心中常有“未能进入大学读书之憾”。不过,多年的自学不绝和异禀天赋,仍让他的学术能力逐渐荡出江南小镇。

1922年,一位无锡老乡介绍钱穆到厦门集美中学任教,这里能提供80元月薪,比小学高出近4倍。

然而,钱穆只在厦门待了短短一年便匆匆离去。据其在《师友杂忆》里的回忆:“始觉余之与此团体,有主客之分。余属一客,显与主体有别。”钱穆孑然求学,对人与人的感情和交际却一直保持敏感,且期待不低。

上了就下不来的讲台

钱穆的教学生涯比求学生涯要长出数倍,从小镇小学教师到最终站上北大校园讲台,主要得益于两个人。

1928年对钱穆而言是坎坷多舛的一年,仅百日内就连遭妻殁、儿殇、兄亡的“三世不寿”劫数,骨肉之痛,“椎心碎骨”。

此时钱穆37岁,对于痛丧三亲而言,是过分年轻了,但对于一个有志之士而言,已至中年却还只是一所普通中学的国文教师,倒有些落寞了。

转机出现在这年秋天。中国公学校长胡适应邀到苏州中学演讲,并在校长安排下与钱穆同座,当时钱穆正在写《先秦诸子系年》,困囿于史料的他直截了当地问胡适:“适之先生,《史记·六国年表》我遍寻遍询不得,您知道它吗?”

如此偏僻的史料让胡适猝不及防,于是认定钱穆是有意让自己难堪,不禁大为光火。当晚,主人挽留他在苏州过宿,胡却以“没有带剃须刀”为由谢绝了。

后来,钱与胡的主要争端也大多围绕东西之辩、新旧之辩,某种程度上,两人从矛盾初始,到最终以矛盾结束,从一开始就写定了。

而钱穆真正的第一位伯乐,在胡适离开后数月才到来。

1929年4月,历史学家顾颉刚到苏州讲学,在宴席中认识了钱穆,后者将已写好的《先秦诸子系年》手稿送予顾颉刚。顾翻阅几页后,对其中展露的精湛学识大为震撼,旋即认为钱穆“不宜长在中学中教国文,宜去大学中教历史”。

同年冬天,钱穆又收到顾颉刚邀稿,为《燕京学报》写了一篇《刘向歆父子年谱》,梳理各家各派师承家法及经师论学的焦点,直击今古文经长期以来的诸多纷争。

这篇短文成了钱穆的成名作,甚至撬动了教育界思潮传授的整个体系。彼时,北平高校大都遵从康有为的学说,此文刊出后,各高校的经学课为之停开。

半年前与钱穆有过一面之缘的胡适也拿这篇来研读,这回,他也被其中细密的求证与考据方法深深折服,于是与钱穆再度交识,暂时冰释前嫌。

顾颉刚兑现承诺,推荐钱穆正式进入北大历史系任副教授。教龄18年,钱穆终于站到大学校园的讲台上,得三尺之地,将自己半生所学传递出去。

刚入北大时,代理校长傅斯年主张由15名教授分别讲授“中国通史课”,但钱穆固执坚持:应由他一人从头讲到尾。

钱穆虽性情温笃平和,但在治学修学的路上,一向秉持着强烈的自主性和探索性,甚至呈现某种一意孤行的专断。

这份“一意孤行”,也体现在他与胡适至终不绝的矛盾上。

硝烟里的《国史大纲》

《国史大纲》写成于抗日战争时期,炮火随时都可能掀翻钱穆的课堂和书桌。

1938年3月,西南联大文学院由长沙南岳迁至距云南蒙自,秋后又迁返昆明本部。钱穆也跟随众人南下,开始了流转西南八年的学术生涯。临行前,他将历年在北大讲授中国通史积成的五六厚册笔记,塞入了衣箱底层夹缝。

钱穆也忧于频繁动荡的迁徙,主要因为不能得暇落笔正在进行中的《国史大纲》。于是,经友人推荐,他决定独自到70公里外东南山中的宜良县岩泉寺居住。

山中这段日子几乎与外界隔绝,4天蛰伏闭门写书,“四天半不出一语”往往是常态。陈寅恪曾来此一游,见了钱穆笑道:“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

每周五、六两天,钱穆在联大讲授中国通史,他的课感情充沛,时常如与人高声辩论,面红耳赤,甚至在讲台上龙行虎步。《国史大纲》正是在北大与这段时期的课堂讲稿统合整理,并终于1939年6月完成,但书成后辗转多次,直到战争结束后才终得出版。

这部影响甚大的史学著作,对近代中国遭遇西力东侵、西学东渐的猛烈冲击提出了实质性质疑,钱穆的史学理论体系,也随着长达2万字的《引论》标志形成。通过整理历史敲开中国文化的“内在动力”,他的治史观清晰浮出水面:对待历史与文化,始终要怀有“温情与敬意”。

奋进与多情

时间来到20世纪中程,十四年抗战终以日军投降告捷。然而,紧接着内战爆发。1949年,钱穆与当时许多知识分子一起赴香港避难。

在水深火热的香港,钱穆亲眼见到无数流亡青年无家可归,未曾接受过正式大学教育,甚至连中学都没有毕业的他,反而在乱世中愈加坚定“在中国文化体系里,教育背负起了其他民族所有宗教的责任”。

“手空空,无一物”的钱穆与唐君毅、张丕介等诸学者联手,成立了新亚书院。

新亚的前身是亚洲文商学院,起步时百经艰难。年近六旬的钱穆身任校长,不仅要殚精竭虑管理校务,还要亲自任课,曾为筹集资金多次奔走港台两岸,好几次身陷险境,差些丧命。

在1963年并入香港中文大学前,新亚先后辗转4个校区,最窘困时是在深水埗桂林街,租下一栋旧楼的三四层做校舍,楼下是纺织工厂,对面是潮州饭店和小舞厅,机器声、叫卖声终日不绝于耳。头一年,坚持到毕业的学生不过3人。

1950年,燕京大学的学生余英时南下到新亚书院,在“奇热难耐”的暑假,他在一间空教室里见到正被胃溃疡折磨的钱穆,正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地上养病。钱穆还拜托余替他从商务印书馆买来一本王阳明文集。“我(余英时)回来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人躺在教室的地上,似乎新亚书院全是空的。”

钱穆后来在新亚校歌词里写:“艰难我奋进,困乏我多情。”

新亚书院成立后,全港终于有了一个学校专门来传授中国文化、中国历史,接下来的5年内,钱穆先后开设了中国通史、文化思想史、经济史等课程,新亚也很快成为当之无愧的文化重镇,讲授以宋明精神为主的传统文化,辅以西洋大学的导师制度,致力于贯通东西,可谓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大颇具胆识的创举。

在1963年并入香港中文大学前,新亚先后辗转4个校区。“香港中文大学”的“中文”二字,也并非指代语文,而更倾向于文化之意。建校时曾计划过多个名字,比如中国大学、中华大学,最终,还是钱穆坚持“就叫中文大学”。

而钱穆内心最深处的期待,是自此往后,中文在香港可以不再受轻视。

某种程度上,香港容留了钱穆,钱穆润泽了香港。没有钱穆,就没有中文大学,这是其表,其里,没有中文大学后续孕育出来的无数科学人文志士,那个动荡年代传续的人文精神,至今恐怕也孤影寥寥。

1990年8月30日,钱穆在台北家中溘然长逝。这天,一场台风从正面汹涌侵袭台湾。

“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带着他固守一生的“士”气,在世纪末倒数第十个年头止步了。他说,“大部分的人不能认识时代,只能追随时代,跟着这个时代跑。”如果钱穆活到今天,活在这个既便利又危险的互联网世界,或许只会愈加印证李敖曾对其的评价:这种老辈风范的人物,对“现代史”来说,真是“上古史”了。

他也许想回江南水乡看看,回到那个既有“风骨”又有几分“隐逸”的小镇,撷一湾瘦水静坐,思古望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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