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滑雪:欧洲人的生活与远方

周睿睿 总180期 2024年 2-3月号 城市经典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每当圣诞季临近,白雪覆盖的欧洲山脉中就会响起一片带着欧洲各地口音的德语。瑞士、奥地利和德国的公路上,一辆辆车顶上绑着大件设备的私家车,向着各大滑雪胜地飞奔。在包裹着肉桂、栗子与松脂香气的夜间,人们围着熊熊炉火,享用一份高热量食物,餐后再来一杯热红酒,让身体与心灵在岁末得到放飞与慰藉。

 

滑雪是欧洲最受欢迎的冬季运动之一,覆盖区域北起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向东南延伸到喀尔巴阡山脉、比利牛斯山脉、亚平宁山脉和其他欧洲低山脉地带。据统计,每10位欧洲居民中,就有一人几乎每年都会去滑雪。在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的阿尔卑斯山脉一带,滑雪不仅仅是一项体育运动和冬季旅游休闲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早已成为当地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滑雪士兵”

 

西方语言里的“滑雪”一词,源于19世纪的挪威语“ski”,与德语里的“原木”一词有很大关联性,意思是原木(劈开的木头)或雪鞋。挪威的泰勒马克郡被公认为是滑雪运动的起源地。早在17世纪,斯拉夫移民从俄罗斯东北部将滑雪板带到了斯洛文尼亚。有报道称,斯洛文尼亚卡尼奥拉地区的农民完成了当时还是非常大胆的滑雪着陆,甚至在滑雪板上完成了某一种回转。

 

在欧洲和北美大规模传播的滑雪运动,则多来源于挪威。挪威人在雪地里用简陋木板移动的方式,后来演变成了跳台滑雪。为了让训练更有效率,他们必须在跳跃后迅速停止,以缩短上升时间。越野滑雪、巡回滑雪以及更广泛意义上的跳台等滑雪技术,也源自这种原始的滑雪方式。

 

作为集体活动的滑雪,最初出现却是为了穿越雪山去杀死敌人。关于“滑雪士兵”的最早记载,出现在1200年前后。当时,瑞典还处于斯维勒国王时代,北欧的各种战争中都有瑞典“滑雪士兵”的身影。在1879年巴黎世界博览会的瑞典展台上,法国人亨利·杜哈梅尔购得一副滑雪板,随后建议法国政府将滑雪板作为法国军队士兵的装备。受其影响,芬兰、瑞典、挪威、法国、意大利、瑞士和奥地利等国的军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就开始了系统的滑雪训练。

 

作为军事手段的滑雪,也是经由17世纪欧洲的三十年战争被带到了德国。数百年后,1892年,普鲁士陆军部下令为戈斯拉尔和施莱特施塔特猎人组织滑雪训练。1904年,一篇题为《滑雪的军事价值》的文章刊发在《战争技术报》上。1905年德国滑雪协会成立,提出其主要任务是为军队培训可用的滑雪战士。不过,作为战争手段的滑雪训练,不久就被20世纪初中西欧大规模的机械化军备取代。

 

走入寻常百姓家

 

1870年左右,滑雪传入阿尔卑斯山区。滑雪传入中西欧地区之初,是被当作一种特殊的“交通工具”:在1880年代,一名居住在德国巴登-符腾堡的前船医,派人将他在挪威获得的雪鞋送了一些到托特瑙,希望当地医生在冬季能更加便利地为偏远农场的患者提供医疗服务;1883年,布劳恩拉格的首席林务官在测量风暴对树林的损害时,踏上了滑雪板;1885年,亚黑瑙林务官得到了一件挪威同行的赠礼,成了德国第一批在狩猎场使用滑雪板的人之一。

 

随着使用滑雪板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做挪威滑雪板进口生意。至今,一块1889年被格拉茨人克莱诺舍格带入本地的北欧式滑雪板仍保存在米尔祖施拉格博物馆中。

 

由于阿尔卑斯山地形比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更为陡峭,滑雪爱好者使用挪威式滑雪板很难学习转弯,上下坡也很吃力。一群生活在这一带的“技术宅男”发挥钻研特长改良滑雪板,以更适用于中西欧高山地形,并让滑雪运动有了更多“炫技”和趣味的空间。

 

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济的繁荣,滑雪旅游业开始为广大民众所接受,滑雪板制造商也从手工艺企业转变为大规模生产商,在技术竞争中不断提高滑雪板的操控性能。滑雪产业的发展,也一直与滑雪旅游业的繁荣并行。

 

随着滑雪走入寻常百姓家,其重点不再是技术和作为高山滑雪竞技的运动表现,而是运动体验、和自然的近距离接触、社会交往以及滑雪的周边娱乐。相应地,滑雪产业也发生了重心迁移以及结构的变化。通过雕刻滑雪板、公司收购和将生产设施搬迁到低工资国家等创新手段,滑雪制造厂商从纯粹的滑雪板制造商向全方位服务提供商转变。目前,主要客户群已从传统的滑雪板领域越来越多地向自由滑雪领域迁移,颇具潜力的新市场,如东欧、亚洲等,有待深度开发。而欧洲德语区的滑雪已经经历了几个不同阶段的衔接、转变和融合:实用、爱好、运动、休闲、生活方式。

 

中产阶层的“远方”

 

从1969年的《女王密使》,到1977年的《海底城》、1981年的《最高机密》、1987年的《黎明杀机》、1999年的《黑日危机》、2015年的《幽灵党》,多部007邦德电影都偏爱雪天一色中英雄美人的潇洒身姿,让滑雪戴上了一副“精英范”的滤镜。壮阔冷艳的高山雪景,极容易使人在不自觉中生出一种仰望之意。

 

在欧洲,一项运动的普及度和成熟度从民间俱乐部的密集程度和专业性上就可得见。19世纪末,欧洲德语区相继成立了滑雪俱乐部:1891年,德国托特瑙成立的黑森林滑雪俱乐部一炮而红;同年,奥地利维也纳成立了第一维也纳滑雪俱乐部;1892年成立了下奥地利滑雪协会,不久就改建为奥地利滑雪协会;1893年,瑞士格拉鲁斯滑雪俱乐部和奥地利施蒂利亚滑雪者协会成立。

 

这些俱乐部的兴起,推动了滑雪运动的快速普及。如今的很多专业赛事,也是源于俱乐部的动议。托特瑙滑雪俱乐部是德国最古老的滑雪俱乐部,后来深度参与了黑森林滑雪协会和今天的德意志滑雪协会的创建。它也被认为是欧洲有组织的滑雪运动的摇篮。

 

即使只谈专业领域,托特瑙滑雪俱乐部的意义也是多方面的,国内和国际滑雪巨星纷纷在托特瑙滑雪俱乐部组织的大型比赛中亮相。但同样出风头的还是来自托特瑙的专业顶尖高手:上世纪30年代,安东·泽洛斯开发出替代了旧有的“阿尔伯格技术”的平行转身技术,赢得世界锦标赛冠军,后来还执教拥有多位奥运会冠军和世界冠军的德国和法国国家队。再往后,从40年代的克林格勒和索纳格尔,到80年代多届德国滑雪锦标赛冠军得主豪斯贝尔格,再到2010年世界青少年锦标赛铜牌得主贝林格,托特瑙滑雪俱乐部人才辈出。俱乐部主导的“黑森林大师奖”,则是专业滑雪者孜孜以求的荣誉。

 

“托特瑙模式”

 

托特瑙滑雪俱乐部不仅深度参与了规则与框架的制订,也一步步推动滑雪走向了专业化和多元化。而这一切,最初不过是来源于一群爱好者的兴趣和钻研。

 

1891年,以弗里茨·布洛耶尔为代表的一群年轻托特瑙中产带着兴奋的心情阅读了挪威极地探险家弗里乔夫·南森的旅行报告《穿雪鞋穿越格陵兰岛》。同年圣诞节期间,布洛耶尔和鲁道夫·托马、卡尔·托马二世、卡尔·托马三世、卡尔·施林巴赫、奥斯卡·法勒等人在托特瑙的公牛酒店里聚餐闲聊。他们都是当地的企业主和经理,滑雪俱乐部就在餐叙中初现雏形。一年后,在托特瑙的费尔德宫酒店,黑森林滑雪俱乐部正式成立。

 

受托特瑙滑雪俱乐部影响,附近的诺伊施塔特、伦茨基希和圣布拉辛也成立了多家滑雪俱乐部,并相继加入黑森林滑雪俱乐部。

 

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1923年的通货膨胀和1929年的全球经济危机,黑森林滑雪俱乐部经历了一段低潮期。上世纪30年代初,俱乐部再次活跃起来,并在成立40周年之际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

 

热闹的庆典背后,越来越具有技巧性的滑雪开始成为托特瑙地区的一张名片,蛋糕也越做越大。

 

滑雪者的数量稳步增加,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滑雪事故,滑雪安全与运动康复也越来越受到重视。在托特瑙执业的医生卡尔·布罗尔,两次接任黑森林滑雪俱乐部主席职务。本职工作之外,布罗尔也是一位热情的滑雪运动员和摄影师。布罗尔研发了一系列针对滑雪损伤的特殊治疗方法,使滑雪运动变得更加可持续,同时促成了“滑雪医生”这一职业的产生。此外,他还在费尔德山地区拍摄了许多冬季照片,对阿尔卑斯高山区滑雪运动员更好地认识雪道地貌大有裨益。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百废待兴。在德国不少地方,“传统”都成为人们战后重回秩序的锚点。黑森林滑雪俱乐部于1950年率先复苏,再次举办了黑森林高山锦标赛。一年后又与诺伊施塔特滑雪俱乐部一起举办了德国越野滑雪锦标赛,托特瑙滑雪俱乐部负责组织50公里越野滑雪,在距离战前滑雪跳台不远的地方,按照革新后的技术要求建造了另一个滑雪跳台,称维森塔尔跳台。埃瓦尔德·罗舍尔是当时的顶级跳台运动员和55米山地纪录保持者,后来担任了瑞士跳台滑雪运动队的主教练。来自欣特察尔滕的格奥尔格·托马也在维森塔尔跳台出道,后来成为了奥运会冠军和世界冠军。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黑森林滑雪俱乐部作为高山滑雪比赛的组织者声名远扬,影响力远远超出了黑森林地区。自20世纪60年代起,黑森林滑雪俱乐部多次组织德国阿尔卑斯山锦标赛,并将高山锦标赛的范围扩大到德国阿尔卑斯山区以外。托特瑙地区在70年代相继举行了更多跨地区甚至跨行业的专业赛事,其中1974年的巴登-符腾堡阿尔卑斯山锦标赛尤其“出圈”,与联邦国防军第十装甲师的锦标赛同时举行,因为第十装甲师训练连当时就驻扎在法尔。

 

与此同时,滑雪运动在欧洲及世界范围内已经日趋成熟,托特瑙地区随之进入国际高山滑雪赛事举办地的首选行列。托特瑙举办过两届欧洲杯比赛,分别是 1988年在西尔贝贝格举办的超级大回转比赛和1998年在法尔世界杯赛道举办的男子大回转比赛。1983年、1985年、1987年和2000年,托特瑙地区举办了高山滑雪世界杯赛,每次都有一万多名观众在滑雪道上排队观看。由于和托特瑙滑雪俱乐部的良好关系,驻扎在法尔的联邦国防军军营很高兴地揽下了招待参赛者的任务。经过这几次比赛也摸索出了更多关于组织的经验,有人称其为“托特瑙模式”,国际滑雪联合会以此为参照制订了赛事场馆规范。

 

有趣的是,至今为止,托特瑙地区滑雪业的领军人物还是和一百多年前一样,并非专业选手出身,似乎以这样的方式印证着这个原本就源于生活的传统本质依然没有变化。20世纪70年代以来,埃尔温·劳特瓦瑟尔是托特瑙滑雪俱乐部发展的主要推手。他原本是托特瑙国家林业办公室主任。除了托特瑙滑雪俱乐部主席的身份外,他还兼任德国滑雪协会副主席、德国滑雪协会滑雪之友,以及国际滑雪联合会高级顾问职务。

 

另一种生活

 

滑雪起源地北欧、东欧的斯洛文尼亚和斯洛伐克、“核心区域”阿尔卑斯山区,是如今欧洲的三大滑雪区域。位于德国、奥地利、瑞士、法国东部边境和意大利北部边境的阿尔卑斯山区的日均滑雪人数,占全世界总量的近一半。

 

欧洲最密集且规模最大的滑雪区多处于德瑞奥三国交汇处:德国南部的巴伐利亚和巴登-符腾堡州、奥地利西部的萨尔茨堡和提罗尔州、瑞士北部和东部的圣加伦、格劳恩宾登、图尔高州以及靠近意大利的瓦利斯州。中西欧多为温带大陆性气候,但德、奥、瑞以及与瑞士接壤的法国东部、意大利北部的阿尔卑斯山区是亚寒带大陆性气候,这一地处欧洲腹部的高山地带冬季多积雪。作为度假胜地,这片区域夏日山明水媚,冬日银装素裹。

 

德国最高的滑雪场在楚格峰,海拔高达2720米,地处巴伐利亚,靠近德奥边境。被称为“冰川之城”的瑞士小镇采尔马特既有一年365天开放的五星级滑雪场,又有阿尔卑斯最高峰之一的马特洪峰,附近有欧洲海拔最高的夏季雪场。“最陡滑雪道”哈拉基里,则位于奥地利境内的上柯尼希山附近,与德国巴伐利亚境内的国王湖共享一片山脊。大大小小的山峰把一个个村落隔开,起伏的山峦和多样性的民族习俗为这一片地区平添了不少神秘感。

 

欧洲德语区的经典滑雪季是12月到3月,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漂亮的滑雪道和滑雪场:即使是在德奥瑞三国里相对参与人数最少的德国,除了声名在外的巴伐利亚和巴登-符腾堡,也还有北莱茵-威斯特法伦、黑森、下萨克森、萨克森、图林根森林、菲希特尔山脉、伦恩、绍尔兰等多州多地。基本上,无论住在德国哪里,滑雪场都在几小时车程以内。

 

这些密布各地的滑雪场多数是“小而美”,主打地方特色。资深玩家总有自己的偏好,会因为地方特色而成为忠实游客。在有些地方,某些酒店的服务生和特定客人每年都会定期见面,酒店对客人的喜好了如指掌。

 

据统计,至今,已有一半的德国人进行过传统滑雪及其周边的冬季运动。在有着“滑雪民族”之称的奥地利和瑞士,这个比例还要更高。滑雪假期并不总是像电影里所演的那么奢侈。和法国东部与瑞士接壤的阿尔卑斯山麓通行的价格昂贵不一样,不少德语区滑雪场提供65欧元左右的实惠日票。毕竟,太贵就不是“生活方式”了。因此,业界也会关注性价比并进行推选。2023年,巴伐利亚森林中的大阿尔伯滑雪场就以其适合家庭的价格和各种坡度被评为年度性价比最高雪场。住宿的选择则从滑雪场上的豪华小木屋到经济实惠的酒店一应俱全,丰俭由人。

 

如今的滑雪,也早已超出了专业俱乐部的范畴。在冬季,出游者的平均年龄高于夏季,45岁以上居多,经济基础也比20出头的年轻人更好。他们多数拖家带口、呼朋引伴,对配套的硬件和体验的质量会提出更高要求,追求的是运动与放松相结合。

 

冬季旅游业是阿尔卑斯山地区的重要经济支撑,创造了附加值,振兴了农业,推动了原生态景观保护。但这不意味着百分百的用户至上,甚至还有一定程度上的不迎合:马特洪峰不设缆车,即使对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来说也是挑战,任何人要登顶,都得自己爬山。景区不超载,理由是“阿尔卑斯山地区不能容忍无限制的经济增长”。

 

很多业界人士现在经常念叨一句话:雪,才是冬季运动最重要的元素。这听起来是一句正确的废话,却揭示了阿尔卑斯山区滑雪面临的一个重大挑战:雪量逐年递减。没有雪的景区冬季很难迎来客人。自2021年起担任德国最大滑雪板制造商福克尔公司总裁的约拿旦·维安特表示,气候变化无疑是滑雪行业以及全社会必须克服的最大困难。

 

如果依然沿用旧有的粗放思路,随着滑雪人群规模的扩大,可以承载这项运动的生态环境面临越来越大的压力。在过去十几年,德、奥、瑞三国已有一些滑雪酒店或雪道由于气候变化而倒闭或废弃。意识到这一点,保护生态就成了当地人和相关行业需要纳入考虑的因素。“阿尔卑斯珍珠”网络于2006年成立,如今已包括了19个冬季度假胜地,呼吁注重环境友好和发展可持续交通。例如,奥地利的韦尔丰翁市向游客提供电动汽车,在滑雪地也有电动出租车。

 

在德、奥、瑞三国,奥地利人和瑞士人都视滑雪为国民运动,德国不少地区提起滑雪也是言必称“传统”和“文化”。正如人类学家霍布斯鲍姆所说,所谓传统都是被发明的。滑雪这项已经有了上百年历史的运动,已经成为中西欧地区冬季生活的一部分。雪山之下,是家长里短,世俗日常;雪山之上,是休闲放空、纵情腾跃,是远方的另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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